山西煤礦產權改革起步 在中國煤炭第一大省--山西，一場歷史上最大規(guī)模的礦權改革剛剛開始。改革者的良苦用心是，借此改革減少資源浪費、降低礦難發(fā)生率。但就像任何從無先例的嘗試一樣，這次改革也面臨著從定價到分配方式等種種爭議和挑戰(zhàn)。

　　臨汾試點

　　承包權變產權將激勵礦主們變短期行為為長期行為，籍此出發(fā)，山西省的煤礦產權改革在臨汾艱難啟動。

　　７月末的晉西南古城臨汾，槐花滿枝，驢車和奔馳車并排行駛在狹窄的街道上，一群環(huán)球小姐上周來這作了一場泳裝秀。作為全國首例實行煤礦采礦權有償使用試點的城市，臨汾一年前改革開始時的緊張氣氛現(xiàn)在已消失無蹤。

　　提起去年此時，苗元禮圓圓的臉上笑容頓時凝結。５２歲的苗元禮是臨汾市副市長，在７月２１日召開的全國煤炭工作會議上，他代表臨汾作為惟一一個地市級單位發(fā)了言。

　　在去年４月下旬偶然臨時代管煤炭業(yè)時，苗元禮并沒有料到自己會成為一場重要變革的主要參與者，更沒料到改革耗費的精力會如此之大。

　　變革的直接起因是，去年隰縣梁家河煤礦因層層分包缺少安全投入而發(fā)生的一起特大事故，它讓煤礦產權不清的多年痼疾徹底暴露，也使得時任山西省長的張寶順在事發(fā)現(xiàn)場當場拍板，定下臨汾作為產權改革的試點。

　　除了安全事故，山西省能感覺到的另一種越來越現(xiàn)實的壓力是資源浪費，事實上這正是產權不清種下的另一枚苦果子。一位承包者坦白："反正是承包的，當然哪里好挖、哪里挖得快就挖哪里。"

　　在山西，目前的回采率僅在３０％－４０％，其中鄉(xiāng)鎮(zhèn)礦通常只有１０％－１５％，也就是說每采出１０－１５噸原煤就丟掉了８５－９０噸。而一個眾所周知的背景是，煤炭是山西經濟的支柱性產業(yè)。

　　在這樣雙重的壓力下，臨汾被逼上試點的舞臺。政府期望通過轉讓礦權的方式，使那些煤老板們因此獲得加強安全投入，并提高回采率的動力。

　�。玻埃埃茨辏翟�，省長助理親自帶隊到臨汾制定出一整套實施方案，并于當月２３日召集全市各縣、區(qū)、鄉(xiāng)鎮(zhèn)一把手和礦長進行總動員，要求承包者一周后上繳價款。

　　不料整整２個月，竟然沒有一家煤礦響應。"一天是空白，又一天還是空白，空白得令人恐怖，"苗元禮聲調低沉。

　　顯而易見的阻力來自煤礦目前的承包者。"憑空要交出好幾千萬，我們當然想不通。"７月２８日，鄉(xiāng)寧縣臺頭鎮(zhèn)神角煤礦副礦長武連明告訴記者。鄉(xiāng)寧煤田是全國三大優(yōu)質主焦煤基地之一，神角煤礦由臺頭鎮(zhèn)政府１９８４年貸款６０萬元開辦，現(xiàn)在的老板從１９９３年承包至２０１４年，承包費是每噸煤５元錢，其中４０％上繳鄉(xiāng)鎮(zhèn)，６０％用來歸還開辦后的８００多萬元貸款。

　　以每年１５萬噸的產量計算，承包費用不過７５萬，而這一次，神角煤礦儲量定為１２６０萬噸，按市里定下的主焦煤每噸２．５元計算，需要上繳價款３０００多萬元。

　　價款２個月空白，臨汾的煤炭產量２個月都是零。因為隰縣事故后全市煤礦停產整頓，不改革就不允許復產。眼看著幾乎是全市惟一經濟支柱的煤產業(yè)陷于停滯，市里四大班子在常委會上也爭論起來，有人說再這樣下去臨汾就完了，還改什么革。

　　局面一直僵到７月底，直到苗元禮從《孫子兵法》中悟出逐個擊破之法。在那間只有一桌一床和兩張凳子的狹小辦公室里，個性強硬的苗元禮與１４個產煤縣的縣長、書記、煤工局長進行了１４撥談判。

　　苗手中的談判籌碼是層層分解的煤礦指標--盡管全市當時有５６３個煤礦，但因為要關閉年產９萬噸以下的小煤窯，實際指標只有４００多個。加上將價款的收取權由市里下放到縣，同時派出市國土局長和煤工局長回原籍動員，僵局終于被打破。

　　７月底，翼城縣殿兒垣煤礦率先上繳價款，幾天后眾煤礦群起效仿。"大家都看到了市里的決心，明白這錢遲早得交，早交一天早復產，"武連明說，"我們是鄉(xiāng)寧頭一家復產的。"

　　有意思的是，沒過多久小煤礦們便開始搶著交錢，甚至有些儲量不足１００萬噸（按規(guī)定應整合或關閉）的煤礦老板也愿意按１００萬噸來交錢，因為他們很快就意識到這等于拿到了生存的許可證。

　　不過大門很快就徐徐合起，一個月后當上繳價款的煤礦達到３００座時，臨汾市開始收緊袋子嚴加審查。截至目前，全市已有４３７座煤礦的采礦權轉讓給了個人，收繳首批資源有償使用款１６億，總計可達２４億。

　　時任山西省長的張寶順對此給出的評價："臨汾辦了一件功德無量的事情"，并要求全省一個市一個市地向臨汾學習。

　　價格難題

　　看似簡單的礦權轉移遇到了巨大的操作困難：煤礦價格如何確定？如何轉移？公平性如何保證？轉移價款如何支付？在山西，沒有一個統(tǒng)一的解決方案

　　臨汾與中陽兩地全力以赴要解決的是集體礦的麻煩。

　　按照國土部門的統(tǒng)計，山西在檔的煤礦是４０１８個，煤炭工業(yè)局的數(shù)字則是３８６０個。其中，國有重點煤礦（俗稱國有統(tǒng)配礦）７個，地方國有礦（市營、縣營）３００多個，剩下的３０００多個煤礦除極少數(shù)是個體或混合所有制礦，絕大部分為集體所有（即鄉(xiāng)鎮(zhèn)、村辦礦）。

　　這些集體礦多在１９８０年代"有水快流"的政策引導下建立，但由于鄉(xiāng)村普遍無力投入，過去的十年里幾乎全被承包出去，年限從三五年至采到無煤為止都有，盡管這些租賃、承包為法律所嚴禁。由于到期后鄉(xiāng)鎮(zhèn)通常無法返還承包者的設備投資，承包往往會按新的費用延續(xù)下去，直到經營者自己終止或者轉包出去，記者了解到的轉包次數(shù)最多的一個礦是被倒了２０次手。

　　一邊是經營者，一邊是所有者，面對數(shù)量巨大關系復雜的集體礦，如何平衡其中的利益是改革能否推進的關鍵。經過權衡取舍，無論是臨汾還是中陽，都選擇協(xié)議轉讓給經營者，只有在后者不愿接手時才公開競價，不過這種情況根本沒有發(fā)生。

　　拍賣僅僅出現(xiàn)在離太原一小時車程的古交市，在那里已經轉讓了五六個承包已到期的煤礦。當?shù)刂鞴芨笔虚L以"改革剛剛開始，還有許多不規(guī)范之處"為由婉拒了采訪。

　　"協(xié)議轉讓價格合不合理？"國務院發(fā)展研究中心產經所煤炭研究員錢平凡對此表示質疑，"官員絕對算不過企業(yè)，公家算不過私人，只有引入外部人參加拍賣，才能在競爭中體現(xiàn)出資源的價格。"

　　與此相左，香港大學經濟金融學院副教授、曾任世界銀行社會主義經濟改革研究小組顧問的肖耿認為："追認實際的控制權，是降低成本的改革策略。"在他看來，重要的是把事情做成，這樣才能提高資源的使用效率，至于其他問題以后可以通過稅收等其他手段解決。

　　在臨汾與中陽，都是按儲量一次性賣斷�？傤~１０００萬元以上的先交１０００萬元，余款按比例６年內付清。價款的計算公式是儲量×煤種價格標準（主焦煤２．５元／噸，配焦煤１．８元／噸，動力煤１元／噸）。

　　至于儲量的確定，臨汾在方案出臺前緊急封存了所有檔案，由相關人員在一個賓館里閉關３天３夜計算得出，這種辦法在此后得到了每一個參與改革的城市的認可。如果要一座座煤礦測量的話，容易滋生問題不說，即使把全國有資質的測量機構全用上，光臨汾就得一兩年時間才能完工。

　　在那里，儲量的計算公式是２０００年全國統(tǒng)一換發(fā)采礦許可證時載明的保有儲量-動用儲量（２００２年市煤炭局核定的生產能力×生產年限／回采率）�；夭陕试谂R汾被確定為３３．３３％，在中陽則分得更細，薄煤層５０％，中厚煤層４０％，厚煤層３０％，對于歷史上形成的一礦多坑口情況，則只將采礦權轉讓給主礦，回采率按１５％計算。

　　不過，這樣的算法雖然簡單卻備受詬病，認為價款過低。

　　苗元禮在全國煤炭工作會議上分組討論時就遇上了這種質疑。他的回答是，第一臨汾試點有優(yōu)惠，第二倘若定價過高經營者可能買不起，即使勉強買得起也沒有余力再進行安全投入與采煤方法改進，將與改革初衷背道而馳。

　　苗元禮的說法并未被廣泛接受，一個明顯的佐證是，在前不久剛開始改革的大同市，動力煤（大同出產的主要煤種）已從臨汾試點時的１元／噸被提高到３．５６元／噸。

　　不過即便價格提高，還是逃不過質疑，在國家煤炭資源管理調研組中間就曾經發(fā)生過激烈爭執(zhí)，一部分人認為誰都知道資源以后肯定日益升值，而以今天的價格一次性就按儲量全部賣斷，有國有資產流失之嫌。

　　在制定山西省全省方案之時，這種意見顯然占了上風。據(jù)悉，山西正在制定的實施細則中，不再是一次性買斷資源，而是"一次置權，分期付款"。每五年繳一次價款，按動用的資源儲量×當時的煤種價格來計算。

　　另一個新問題卻又因此而被扔出來：５年間動用的儲量如何計算？現(xiàn)實是，目前山西有４０００多座煤礦，主管部門管理人員卻不足４００人。怪不得一位王姓老板一聽這個方案就嘿嘿一笑說："這跟以前沒多少不同。"

　　在山西的這場礦權改革中，國有煤礦在臨汾與隨后試點的呂梁市中陽縣都是擱置的一塊。在山西６月２０日發(fā)布的《關于推進煤炭企業(yè)資源整合有償使用的意見》中，省里的打算是將國有煤礦的應交價款折成資本金進而可換算成股份，并據(jù)此享受收益。

　　對于這一條款，太原市一位觀察人士評價說，"政府既丟掉了一顆隨時會出事故的不定時炸彈，又能拿到分紅，可謂一石二鳥。"

　　也許正是體現(xiàn)了改革的復雜性，改革方案在山西不同的試點地區(qū)變幻出不同版本。

　　臨汾的辦法是在采礦權轉讓前要求承包者與所有人簽訂協(xié)議，保證承包者在上繳資源價款之后，原來承諾的承包費用依然不變。

　　但在２００多公里外的中陽縣，盡管４２座非國有煤礦除被整合的四五座之外全部協(xié)議轉讓給了原承包者，天平卻悄悄傾向了原來的所有者。在那里前不久剛剛發(fā)生過鄉(xiāng)鎮(zhèn)嫌幾年前簽訂的合同價格太低而想攆走承包者的糾紛，令當?shù)卣�府很是傷腦筋。

　　中陽最初的方案是原來簽訂的承包協(xié)議作廢，但經營者取得采礦權后每年向原所有人交付年度銷售收入的４％。不過這個比例沒有使鄉(xiāng)鎮(zhèn)得到滿足，在２個月后發(fā)布的《補充意見》里規(guī)定，不僅鄉(xiāng)鎮(zhèn)原有投入要額外補償，而且４％的比例翻到８％，其中４％留在縣里，４％分給鄉(xiāng)鎮(zhèn)。在目前情況下，按照這一比例，經營者每年要向縣鄉(xiāng)財政繳納的費用遠遠高出原來的承包費。

　　如此一來，中陽縣只得給出一道明文承諾："縣政府原則上不再向煤礦收取各類集資、捐款等。"

　　"煤礦改革說到底就是利益的再平衡，要摸準各方心理，"主管此項工作的中陽縣國土資源局馮副局長說，"現(xiàn)在行情好，煤礦老板多交一點并不會太在乎。"這個３５歲的年輕人走路說話都速度極快，處理事情干凈利落。

　　與臨汾剛開始時的艱難推進不同，中陽改革一路順暢，首批已上繳價款２．７億，總計可達９億。

　　這些轉讓礦權所得價款將如何分配呢？山西與國家之間的約定是，新增煤礦在試點期間的價款按８∶２分成，以后調整為７∶３，至于舊有礦，山西爭取的結果是國家不介入。至于省內的分配比例，協(xié)議轉讓的省、市、縣按３∶２∶５、公開競價出讓的按２∶３∶５比例分成。

　　"這次改革根本沒有方案可以借鑒，國家、各級政府、承包者、鄉(xiāng)鎮(zhèn)、村民，這些錯綜復雜的利益都得照顧，"跟煤炭打了２０年交道的山西國土資源廳礦管處處長朱景學搖著頭感慨，"我們自己都爭論不休，方案被各種看法扯來扯去。"動起來就會好起來？

　　能否真正成為煤礦主人？一些礦主有些茫然。這究竟是一次應急性的過渡，還是通往真正的礦權市場化的開端？也許正如學者所言：當下重要的是動起來，動起來就會好起來。

　　煤礦成為香餑餑只是近幾年的事情，在中國崛起、能源緊俏的大背景下，山西的煤老板們成為當?shù)匾粋�特殊的群體。

　　這些年來煤市興旺，趕上了好時候的煤礦老板們個個家財萬貫，一輛輛奔馳寶馬勞斯萊斯在崎嶇的山路上分外醒目，記者在古交采訪時甚至見識到包直升機娶兒媳婦的闊氣。

　　"這正是改革的好時機，"山西省社科院能源所工業(yè)經濟研究所主任夏冰說，"十年前連煤都沒人要，更別說煤礦了。"

　　但煤礦老板們也并不輕松，使他們困惑的是未來的不確定性。從溫州西進淘礦的程老板夫婦最近一直在談論這個問題。

　　從２００２年起，夫婦倆陸續(xù)承包了４個煤礦。在去年新包的一個礦上，他們投資了上千萬的設備，今年剛剛投產就遇上６月寧武縣有個礦出事，"連坐"全縣停產，有安全生產許可證也不例外，何時復產尚未可知。

　　"太多的東西我們沒法控制，甚至沒法選擇，"３６歲的程老板苦笑著，低頭擺弄手機。"他的妻子輕嘆了一口氣，抬眼瞟向窗外車水馬龍的賓西路。那是大同新近繁華起來的地方，一眼望過去全是桑拿和飯店的霓虹燈。就在３年前他們剛踏上這片黑土地時，這里還是一到晚上就基本見不著車。

　　這種現(xiàn)實感，讓程先生謹慎而慷慨，習慣了對各種造訪者都小心翼翼。這些造訪者五花八門，其中有很大一部分人自稱記者，后者數(shù)量之多以致臨汾為此專門開展了一場"假記者治理行動"。

　　程先生在大同剛開始上繳價款時就為自己在那里的礦趕著交了２００多萬，他盼望著另兩個礦所在的忻州市也趕緊開始收錢。在他看來，大同的價格標準僅僅在傳聞里就已經漲了好幾次，這筆錢時間拖得越久恐怕要交得越多。

　　程先生的擔心并不是沒有原因。最為關鍵的是，新的采礦權證并沒有如期下發(fā)。記者從國土部門獲悉，到目前為止尚未為他們辦理一起產權轉讓手續(xù)，即使是最早開始的臨汾。

　　在錢平凡看來，當前的情況下寧可做得慢一點，也并不適宜大規(guī)模推廣。否則的話就只是一個過渡的改革，并非礦權的真正市場化。

　　但肖耿卻認為這是在一個產權意識幾近于零的國土里必然遇到的難題，要想改變得經過一個系統(tǒng)工程，從人們的觀念，到政府監(jiān)管方式和發(fā)生糾紛的救濟機制。但這個龐大的系統(tǒng)工程只能在日后的漫長歲月里，通過政府的建設和產權交易中雙方的博弈逐漸建立。"在當下，重要的是動起來。"他說。

　　在很多人看來，動起來就會好起來。神角煤礦被視為產權改革后安全投入和回采率明顯提高的一個典型，最近投資６０００萬新上了一套綜合采煤設備，以后回采率可達到７０％－７５％。

　　７月２８日，記者跟隨那些低吼著的大車沖過一片片黑乎乎的小飯館，爬過一條條巖石上寫滿流動補胎電話的山路，來到高山半腰的這個地方。映入記者眼簾的是：潔凈的礦區(qū)、現(xiàn)代化的小樓、橫空千米的傳送皮帶，墻壁上刷著醒目的標語"爭做樣板礦"，這里完全打破了人們對煤礦的想象。這似乎預示了山西煤礦產權改革的最終目標：現(xiàn)代化礦業(yè)的誕生。